选了那条荆棘密布的路,所有人生的不同从此展开
文/ 海边的老王
1
晚间妻子的下腹开始阵痛。
我打电话给国际妇幼,接线的医生让我读一下时间,看阵痛是否有规律,如果有规律,就赶快送过来。
我整理了几件衣服,包成几包,打电话给强生公司,约了出租车到小区门口,扶着妻子下楼。
在急诊室,年轻的护士把我赶出门外,替妻子检查身体。过了一会,她出来让我去收费处交钱,住院准备接生。我把包里仅有的一万一千元钱抽出来,不知道是否够住院押金,听到收费处的医工说:6000元,长出了一口气。
妻子睡下来,我在床边的地上铺了几张21世纪经济报道,和衣而卧,一宿未睡。第二天8点钟,医生把妻子送进产房,问我要不要陪进去,我说好,去办了手续。
穿着医用服装,在床边站着。妻子每过一会就浑身颤抖,剧痛连连。我弯下腰,把手伸到她背上,按摩脊背上的神经。
折腾到下午,妻子和我都疲惫不堪,妻子更加痛苦,有时痛苦到浑身颤抖,带动整个床一起颤抖。我俯下身子,抱着她,安抚她。医生在下午2点的时候,决定要打催产素,征求我的意见,我看看痛苦的妻子,说好。
4点钟,宫口开得够大,护士推妻子进手术室,我站在旁边看妻子生产。经过一天的劳累,妻子脸色苍白,如蜡一般。孩子的头露了一下,又退回去。助产士鼓励她用力,我抱着她,脸贴着她的脸,给她鼓劲。
孩子终于露出头来。医生拿了剪刀,剪开一边。孩子终于脱开母亲的身体,滑出来。
是女儿。医生抓住她,倒过来拍拍屁股,她哇哇的哭出来。我突然止不住的泪流,仿佛自己重生一般。
医生剪去脐带,给她消毒,洗去血污,包了衣服,抱过来给我。我抱着女儿,留着眼泪,给她母亲看。
妻子转过疲惫的头,微微的笑,看着自己的骨肉。一瞬间,一家人不知说什么好。房间里一片寂静。
2
一周前。
客户在电话里咒骂,以她一辈子能说的最难听的话来发泄对我的愤怒,因为我已经山穷水尽,交不出货来,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一点。
我呆呆坐在工厂拥挤的值班室里,司机站在边上发傻。他已经知道我的处境。合作伙伴逃之夭夭,留给我一个负债累累的工厂,一个被人诈骗不能收回资金的工程。
上周机器被上游供货商拿走抵债,近二十个供货商、运输商、工程队在门外讨债。合作伙伴出面签的合同,对于他们来讲没有区别,找不到他,成本最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盯住我。
我已身无分文,早晨出门时,妻子还在床上躺着,预产期应该还有2周,我不知道那里去找生孩子的钱,我们没有报销,没有补贴。我叹了口气,留一个便条,吩咐司机交给要货的客户,出门漫无目的的走去。
接近黄昏了,我站在淮海路这条街上最高的楼上,脚踩着楼檐,看着黄昏的上海,这是上海滩,中国最繁华、黄金遍地、最功利、最现实,没人可以依靠,没人可以帮助。然而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。
我伸开双臂,闭上眼睛,风从耳边吹过,准备一跃而下,从此自由。
耳边传来手机铃声,我呆了一会,犹豫了一下,接起来。妻子问我什么时候回家,她在等我吃饭。妻子的电话突然间唤醒我着魔的心灵,我已是人夫,即将是人父,从此不是自己想生想死就可以随意发挥的。
上次谩骂的客户直到了缘由,把司机叫去拉我过去,到银行私人账户取了15000元钱交给我。她说:这个钱只允许你给妻子生小孩,不可以用到生意上。
一瞬间,我难以抑制,泪如泉涌,在她的办公室里哭得满身泪滴。门外的秘书好奇的看了一眼,转头继续工作。
谢谢你,没有你的允许,我这里不吐露你的名字。谢谢你从台湾来到上海,出现在我的生命里。给与我曾经这样价值无穷的帮助!
我没有遵从她的吩咐,仍旧把这笔钱用在交纳她一个迫在眉睫的单子,这个单子会影响她一个重要客源。把货交给她,拿回余款11000元,回到家里,妻子腹部开始阵痛,我打电话叫一辆强生的出租带妻子去医院。
3
在国际妇幼的地板上睡了几夜,丈母娘从外地赶来上海照顾妻子,我得以回家睡一个安稳觉。第二天接妻女回家。
丈母娘带了一些草药过来给女儿洗澡,增加她的抵抗力。我提心吊胆的等待医院验血报告。在妻子怀孕7个月时,验出血液里弓形体阳性报告。医生莫衷一是,不敢保证小孩生出来是否健康。
我翻阅了大量的医学报告和国外案例,在国外如果查处弓形体呈阳性,必须马上引产。
科学不支持,我转向宗教。那天上午,到了玉佛寺,我向西天佛祖南方如来天上各路神仙许诺,现在起我吃十年常素,以此换得佛祖保佑母女平安。
星期四,打电话给医院问检验报告,医生回答脐带血检验下来为阴性报告。放下电话,我终于放下心事,回头看看熟睡的女儿,看她小小的脸儿,双目紧闭,甜甜睡去。一瞬间幸福满怀。
吃了半年的素食,同一时间大力压来的各种困难,每日里艰辛的操劳,终于使我身体接近崩溃的边缘,形容枯槁,白发满头。丈母娘和妻子苦劝,我是家里的支撑,一旦垮掉,妻女将如何生存?还是恢复荤食,佛祖会体谅的。于是我们去玉佛寺还愿,禀明缘由,恢复吃荤。
杨小姐约了台湾的老师傅给我算命,师傅说我前两年遇人不淑,遭小人算计,遭此厄运。未来的两年里会小有成就,但是非常辛苦。
杨小姐是给我15000元救命钱的客户。
周末老友聚会,一起喝酒。我在外操劳一天,疲惫不堪,回家先小睡了一会儿,因此迟到。某友酒已多,非常的不高兴,认为我做了老板,瞧不起他。其他朋友悄悄告诉我,他多年相恋的女友离去,非常伤心,所以找茬,要我不要放在心上。
于是我自罚三杯啤酒,但是朋友仍旧不依不饶,乱发脾气,非常伤感。
于是我们又干半杯白酒,但是还是不能过关。我非常的难受,把酒杯放在桌上,告诉他:你认为失恋很痛苦,我和你说一下更痛苦的事……
我说完了这一年来的一切,酒席中鸦雀无声。老友生活安逸平淡,从不曾选择如此动荡的生活。
我这一生曾经活过普通人三世。朋友曾说,你可以把你的一生写一本小说,百万言不会重复同样的经历。
我后来看到欧洲的一个银行广告,里面引用某诗人的诗句:啊,上帝,我选了那条荆棘密布的路,所有人生的不同从此展开……
{分页}我从不和朋友父母熟人说我经历的一切,不和家人讲,是不想让他们担心;不和朋友讲,因为这和他们无关;不和熟人讲,因为毫无意义。我仍是个传统的男人,信奉好男儿打落牙齿合血吞,信奉男人顶天立地靠自己---但是也经历了别人的帮助,否则无法度过难关。
我看过《教父》无数遍,教父问麦克:最近陪妻子孩子吃过饭吗?记住,男子汉要照顾家庭。我这一生从不向别人低头,从不向那些大人物屈服,一切靠自己。死时,他说:生活是美好的!
是的,那也是我的理想。我读大学出来,就在社会上漂泊,走过大半个中国,走过小半个地球,一切靠自己,从不求人。我这一生的追求:Freedom to choose!老友终于不再戒酒发疯,我面临的生活重压震撼了他。我们在后面的痛饮中结束酗酒。
4
不久老友们凑了些钱,买了些尿布过来,送到我家,说这是补给我结婚的礼物。因为我没办过酒席,朋友们没有送过红包,这算是补唤我以前参加他们婚礼的礼物。
这是借口,他们只是让我有尊严的接收帮助!这些年没有办法当面说肉麻的话,在这里谢谢你们。这些钱帮助我度过了过年的难关。
某天下午,我去一个相熟的客户处,他问我有事吗?没有?那我们去普陀山烧香了。
于是我们跑到芦潮港坐一条快艇直奔普陀山。次日正是观音菩萨生日,人山人海。等到0点,我们烧三炷香,随着人流向山上漫步走去。
也许是年龄大了,也许是的确很累,我们汗流浃背,在山腰找块石头坐下来休息,路上不时看到少女一步一叩头五体投地磕着向山上爬去。惊讶中难以想象这些少女背负着多重的人生,以至于如此虔诚?比老王的人生更苦累?难以想象。
早晨离开普陀山,观音的巨大雕像坐落在海边,看着我们离去。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。是让我们回头吗?
时间,如同我手中的河沙,越捏越紧月加速流下。“海沙还是河沙?’我问送货的小伙子,顺便握一把沙子检验。
“河沙。”他笑嘻嘻说了走开去搬货。
那年凌晨,和母亲坐在骡车上,赶去县城乘火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那里叫做上海;那年我记得小清河澄清,枣林密布,院子里苹果花开,如天使般洁白。
5
昨夜里眼睛睁开,恍然不知身处何处?我曾经在这些城市居住——上海、苏州、武汉、郑州、九江、南昌,到过数百个小城市,茫然间将各处混了起来,鼻息依然稳着苹果花香、麦苗草香、南昌狗肉香、武汉烧鸡公的混合味道。
女儿在身边熟睡,蜷曲着幼小身体,白天疯皮的劲头突然没有了,一时间如此安静甜爱。
我厌倦了生命,除了作为父亲丈夫的责任。
此去经年,何处是归宿?生意是推着圆滚得石头上山,不进则退就会被下滑的石头压死。
次年卖掉居住的房屋还清大多数债务,租住了一间毛坯房,和妻女丈母娘住在一块。一家人并不算辛苦,正如每个到上海打工的民工一般吃喝拉撒。妻子找了个批发奶粉的,直接一箱箱购买奶粉,便宜很多。有个朋友生了三个女儿,家里一大队衣服,送给我两箱。这样女儿一直长到2岁,这些衣服都够了。很多都是国外的品牌,质量很好,丈母娘也说穿过的衣服更适合女儿成长。
差不多3年多没买衣服,我穿着几年前的衣服出席一些场合,好在以前买的都是名牌,非常经穿,6—7年了都没有太大的损害。某一天,突然发觉以前买的两件衬衫领子磨破了,女儿拖着它们去擦地板,因此变成了抹布。
我进入了另一个行业,不需要太多资金起步。每日里我寻找潜在的客户,谈判,开工,收钱,进材料。
生意是一些琐碎的事。
某天受邀参加外滩著名酒吧的酒会,我和妻子站在露台上,身边醉着时尚男女,老外假洋鬼子,耳边传来英文的聊天,侍者端着闪着焰火的酒水冰盘快速走过,音乐震彻心肺,黑暗的黄浦江上轮船闪着灯摇曳驶过,蘩灯妖冶的陆家嘴就在对面。
妻问我想起了什么?
想起了年轻时在上海纸醉金迷的夜生活,我曾是PARK97等著名夜店的常客,曾是衣冠楚楚的貌似上流人士。
那些都是虚幻的事情,在里面沉浸多年后,你就会觉得那是虚荣的事。然而当你自以为是个人物混迹于其中,旁边一大堆俊男美女,你突然觉得活着还有这些被称为时尚的慰籍。
从奢华无忧的生活状态摔下来是一种致命的痛苦。四十岁左右东山再起,女儿尚幼,父母已老。我有时消沉,几欲放弃,然而生为人夫人父,回头望断天涯路,唯有前行。
上海是奋斗的地方。恐惧,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敌人。
从打工到创业,有这个想法的人可能1万个人里有9000个,真正走出去做的9个都不到。恐惧是最大的原因。
从创业到成功再到失败,一而再的爬起来,到一定的时候,恐惧开始缠绕人的心灵。我看多了生意场上的悲欢离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,重新起步,在原来的行业里尝试了一年,无法挽回局面。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如此。
我苦恼至极,手中已经没钱,除了一身债务一无所有,但是还有经验、智慧和勇气。勇气放在最后,是因为我时常失去它。
6
我尝试进入服务业,利用多年以前的技术和知识,尝试空间设计。但是如何入手呢?
早年我曾经学过绘图,手工制图在大学里也是优等,其他功课就很糟糕。生活中有些爱好,比如研究民居、建筑、明式家具、现代北欧/美国等国家具。生意专业确是建筑材料。
这样我比别人具有经营空间设计和室内装修的基础,然而毕竟没有经验,战战兢兢接了几单生意。
然而效果不但出乎客户的意料之外,也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。事实上我设计装修的作品,水准之高,已经超越市面上多数装修公司。
我不认为自己有天才之分,思考之下,我认为可能几个因素有所帮助:我有绘图的基础和空间想象力,非常了解大多数建材,电脑软件操作纯熟,做工程的过程中熟悉了施工工艺。
不!还有更重要的:我人到中年,走过了小半个地球,了解各国人文情怀,已经形成了固定的价值观,并且对人生的深度和广度有了确切的理解。因此在制作一个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,审美情趣融合了价值观和生命迹象的家居或商业空间时,就显得驾轻就熟。
我的一个客户是英国人,我们在讨论他的一个产品时,他不是说:哦,价格便宜,质量稳定。而是说:It’s the feeling.所以,空间设计,包括家居空间、商业空间,the feeling 是为一重要的事情。
不过我并没有从这几单赚到钱,做生意的迫切和刚入行对价格的不熟悉,使我无法报出好的价格,然而我做事的准则是做好的东西。因此在低利润状况下,用好材料、好人工,就不可避免的亏本。
然而,这为我打开了大门,我一步跨进上海装修行业的高档客户群落。